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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回 功名禄换千金一笑


杭贵妃重新出现在了晨间向皇后请安的妃嫔中,一如先前的言笑晏晏,只是低头回首某个如阙瞬间,总是会有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冷厉慑人,薄如刀光。

皇后眉眼间神色不变,状似无意地问她:“身子大好了?”

杭贵妃向她欠身,笑着回答:“好多了,多谢娘娘体恤。”

皇后点点头,示意含霜进内室去,捧了一叠册子出来:“掖庭宫近两日要放一批宫女出去了,递了名册上来,本宫懒得看,你既然好了,就来管一管这桩事,让我偷个闲。”

含霜将册子交给杭贵妃身后的芦溪拿着,杭贵妃的眼睛在上面看了两眼,点头应了下来,还和皇后玩笑:“臣妾大病初愈,您就给臣妾派了这么重个活儿。”

皇后笑起来,眉眼弯弯,一副亲昵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别有深意:“就是因为初愈,所以才要多多动弹,免得下次病在同样的因上。”

迟婕妤觉得心惊肉跳,总以为她们话里话外说的都是她,杭贵妃消沉了一年,这一年中她风头愈盛,虽然品阶上还未到九嫔,可吃穿用度却与四妃无异了。皇帝依然专宠她,不必熬夜批奏折的时候,也总爱诏她陪寝,可是再也没提过要为她晋一晋位份的事情。

她隐隐不安,总觉得这繁花似锦不过是表象,堪堪掩盖住内里的空虚。尤其是近几日,边疆内廷接连出事,皇帝为此夜不能寐,已经有几天没有再召见她了。

而杭贵妃在此时“大病初愈”,皇后即刻将去留宫女的抉择权力交给她,看似是件劳心劳力的事情,却给了她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让她有资格进出每一处女官所,可以随意盘问每一个人,提出任何问题。

迟婕妤胡思乱想的时候,杭贵妃又与皇后说笑了两句,两人都笑了起来,带着殿中诸妃都跟着笑,迟婕妤定了定神,也跟着微笑。

杭贵妃的目光往阶下扫了过来,经过她身上,微微顿了顿:“陛下近来如何?”

迟婕妤在座位上不动,只答道:“龙体万安。”

杭贵妃轻轻一点头:“好,婕妤果然是陛下的心头好。”

一时间殿上所有的目光都聚拢过来,神色各异,刻意讨好的、眸中带刺的,全都不加掩饰。迟婕妤又开始心慌,就像她刚得宠不久,每次来给皇后请安,见到杭贵妃的时候,总是有莫名而控制不住的畏惧之情。

皇后身子轻轻一歪,半倚在胡床的软枕上,表情闲适,隐带笑意,随口道:“贵妃这是挑礼呢,当年被本宫收拾了一通,如今便来祸害偏妃。”

迟婕妤这才明白杭贵妃那句话的意思,急忙起身向她施礼:“臣妾一时失态,请娘娘恕罪。”

杭贵妃却没有搭理她,而是笑着去看皇后:“娘娘做什么拆我台子?您最是注重命妇言行礼仪,臣妾不过提点婕妤一两句,免得她在您面前失仪而已。”

皇后抬手对着杭贵妃虚点两下,笑着叱道:“去,自己做好人,偏教本宫扮黑脸,我可不上你的当。”

迟婕妤还保持着施礼的姿势,不一会便觉得大腿发酸,有些摇摇欲坠,勉强支撑着赔笑:“贵妃娘娘说的是,多谢娘娘提点臣妾。”

杭贵妃点了点头:“平身吧,下次记着便是了。”

皇后不说话了,只噙着笑意看她们,犹如看一出有趣的戏。

迟婕妤在中宫朝会散场之后,边走边问身边伺候的宫女:“最近,中宫怎么没什么消息?”

那宫女面露难色:“奴婢也不知道,小康子已经很久没有传消息出来了。”

“为什么没有告诉过本宫?”迟婕妤心里一跳,叱问道:“小康子失信有多久了?”

宫女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回答:“好像……从五月开始,就再没消息了。”

迟婕妤倒抽了一口冷气,五月,正是延绥哗变,孙知良被皇帝下狱的时间。

她抬起手来,扶了扶额头:“叫御膳房端一盅补品来,我要去见陛下。”

迟婕妤离开后,皇后的身影在宫道另一头隐隐出现,杭贵妃跟在她身边,低声道:“娘娘神机妙算,臣妾敬服。”

皇后不复人前那副亲切模样,表情冰冷,眼神在宫道悠悠转了一圈,收回来瞥了杭贵妃一下:“她不过是别人的一颗棋子,你废人手臂算不了什么,须得连根拔起才有效。”

杭贵妃欠身再拜:“愿为娘娘掌中刃。”

皇后笑了一下,转身往椒房殿而去:“本宫现在,不想握任何兵刃。”

杭贵妃送别皇后,回到寝宫里,将那摞册子挨个摊开,浏览了两页,忽然想起什么,对芦溪道:“你去传九娘来见我。”

芦溪领命而出,隔了半柱香的时间,又进来奏报:“娘娘,公主殿下出宫了。”

杭贵妃蹙起眉:“出宫?去哪儿了?”

芦溪答道:“去见杭教授了。”

九公主在晨起膳后得知杭子茂请她出宫一见的消息,说边疆来了人,有大事要报,她没有多想,遣人去东宫告了罪,便匆匆而行。

杭府的老管家来迎接九公主,说杭子茂正在书房等她,九公主有些莫名其妙,一边走一边道:“做什么如此神秘,还在书房等我?”

管家笑着带她停在书房门前:“殿下见了就知道了。”

她在门槛上顿了一下脚步,仿佛预料到什么似得,忽然觉得紧张,老管家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她茫然地扭头四顾了一下,停在门口,迟迟不愿有所动作。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又等了一会,提起一口气来,伸出手,然而在她的手触到门环前,门却从里面被拉开,露出李劭卿微微含笑的脸:“怎么不进来?”

九公主慢慢对他笑了一下,将门全部推开,从他身边走过去:“你说边疆有事?”

她擦肩而过的一瞬间,衣服上熏染的月麟香传到他鼻孔中,李劭卿脑子里还想着她方才那个笑容,忽然抬起一侧的手臂横在她身前,九公主下意识地扭头去看他,看到他眼神迷乱的脸,横在她身前的手猛地发力,将她一把卷进怀里,意乱情迷地低声喃喃:“阿玉……阿玉……”

九公主在他臂弯里抖了一下,觉得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像秋天的麦浪一样层出不穷,特别不能习惯他突如其来的深情款款,于是用手在他肩上推了一把,语气十分冷静:“你先放开我。”

李劭卿被她冷静的语气激了一下,瞬间清醒过来,立刻开始提心吊胆,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这个举动完全是下意识地、不脑子一晕便做了出来,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搂到怀里了。

按理说此刻应该立刻放手然后跪地请罪,但他从心底抗拒这个举动,不愿意再对她执陌生的君臣之礼。于是在九公主开始用力推他的时候,他听着自己越来越大的心跳声,毅然下定决心,反正已经耍流氓了,索性将流氓耍到底。

李劭卿这么想着,将揽在她腰间的手又往上挪了挪,抚在她背上,又用力一收。

九公主贴在他心口,满耳听到的都是他急促如擂鼓的心跳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快,他放在背上的手有点微微发抖,连带着她也紧张起来。

李劭卿先前还试图从九天云外捞回自己的神智,到后来索性放弃,思念太撩人,草原落日下萦绕心头挥之不去的身影,如今真实出现在面前,这温度是真的,表情是真的,甚至连她的漠然和抗拒也是真的,怎么能不恍惚心智?

所有的感官似乎尽数封闭,嗅觉,听觉,视觉,触觉,全部只对她一人打开,他掌心传来她身上的温度,鼻端萦绕着她常用的熏香味道,耳朵里交缠着两个人此起彼伏的心跳。犹如一张细细密密的网,身心都不能自主,却偏偏甘之如饴。

忽然切切实实地理解了“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句话,无数念头浮起来又沉下去,什么刀戈之术、权谋之争,什么功名利禄、身份地位,全都不如怀中人一个浅笑来的重要,所有的思绪忽然只剩下一个想法,若她想要天下,他情愿马革裹尸,若她想要避世,他自然解甲归田。

只要她想要,只要她想要。

周围的空气仿佛一瞬间变得粘稠,四面八方传来无形的巨大压力,将她更深地往他怀里推去,她努力想要稳住心神,却三番四次地失败。太子妃说得对,这是她年少时一见倾心的人,从她生出想要嫁给他的念头,上书请求退婚那一刻开始,两人的命运便不可避免缠绕在一起。不论是开心还是难过的接触,情愿或不情愿的牵扯。

甚至别有用心的利用,心甘情愿的付出。

她停止了挣扎,伏在他肩头长长叹息,语气寥落,犹如挺过了一个严寒,却在渐暖东风中掉下枝头的落叶,划破暖风的声音。

李劭卿听见这声叹息,喃喃发问:“你想要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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