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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五九回 难安百官难安天下


驻守在长安郊外第一军得到了皇帝的亲笔密令,密令中为他们指定了一个统帅,命他们即刻包围长安。彼时“废太子”的传言已经在长安愈演愈烈,不仅是官场,就连街头巷尾的百姓都知道东宫不稳。

太子配合地做出惊惶的姿态,令五城兵马司死守城门,锦衣卫全城戒严,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皇帝得到内城的消息,以为太子果真叛变,简直要气死,立刻下令给第一军,令他们攻打城门。

李劭卿和长安城里的所有禁卫被皇帝调去了骊山,城中只剩下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这两者显然都不具备固守城池的能力,更别提与向来作为大央武力王牌的第一军一战了。第一军的统帅率军兵临城下,先向城内发了招降信,称“太子与陛下亲父子也,何至兵戈见乎”。

太子回了一封信,言皇帝身边有奸臣作祟,意图离间父子亲情,诬陷东宫谋反,使得皇帝调第一军攻城,令父子失和,并请那位统帅代为向皇帝解释,希望皇帝能下旨诛杀奸臣曹德彰,还太子一个清白。

然而皇帝此时已经对曹德彰深信不疑,得到太子的回信勃然大怒,大骂他不忠不孝,因为太子事先封锁城门,使得曹德彰等一干朝廷重臣全部被困在了长安城里,他害怕太子情绪激动之下手刃了曹德彰,压着性子回了一封情真意切地书信,以太子乳名称之,让他打开城门,放下武器,并许诺他仍然是帝国的继承人。

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一个缓兵之计罢了,一旦太子真的打开了城门,立刻便会成为阶下囚,太子已经被逼上了绝路,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太子看到这封信后泪流满面,面向骊山处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口唤“爹爹”,然后令人开了城门。

第一军冲进长安的时候,太子穿上了祭天时的隆重朝服,站在太极殿前,庄严肃立,九公主和太子妃一左一右地站在他身边,听见天边有隆隆地雷声响起,那是马蹄奔跑在长安每一条街道上的声音。

“害怕吗?”太子低问道。

太子妃摇了摇头:“这个时候能与殿下站在一起,是臣妾的荣幸。”

太子微笑起来:“我走之后,皇城就交给你和母后了。”

太子妃语气温柔道:“好。”

太子点了一下头,又将目光放回了正前方的宫门上,没有说话。

宫城里的内侍宫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惊慌不已,有人甚至趁机搜刮了大量珠宝,打算趁乱逃离皇宫,然而宫城的每一处大门都紧锁,盔甲鲜明的锦衣卫驻守在门前,半刀出鞘,每一处的回答都一样:“擅出者死。”

于是有些精明的人开始猜测,太子或许并没有表现出的那样落魄,而那些冲进长安的第一军,也未必是来缉拿他的。

第一军的统帅终于打马到宫门前,请求锦衣卫开宫门,驻守丹凤门的锦衣卫在宫城上高声询问:“来者何人?”

“请转告太子殿下,”来人将压低的盔甲帽檐向上推了推,对着宫城仰起脸来:“末将周维岳,如约而来。”

宫门上的锦衣卫露出笑意,又问道:“周尚书将太子殿下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周维岳挑起自己染血的长刀,刀尖指向一个地方:“陈大人多此一问,您还不开门吗?想必殿下已经等急了吧。”

陈科在城楼上眯着眼睛看了看,高声发问:“那位可是杭子茂杭大人?”

杭子茂手里还押着一个人,同样对城门抬起脸:“事不宜迟,请陈大人速开宫门。”

陈科对他遥遥抱拳:“恭喜杭大人得偿所愿。”

沉重的宫门在隆隆声中被开启,周维岳在门前翻身下马,他身后的军人们一同下马,将随身携带的利器抛在宫门前,刀剑上的血迹染红了石阶,昭示着一场政变的开始与结束。

周维岳与杭子茂并肩走到太子面前,一撩战裙,身上铁甲哗哗作响:“臣等叩见太子殿下,叩见太子妃殿下、公主殿下。”

太子抬手虚扶,对他们微笑:“辛苦两位。”

两人站起身来,一同让开,露出身后被迫跪在地上的人,那人发髻散乱形容狼狈,依然在不死心地大叫:“陛下尚未下令捉拿我,你凭什么如此无礼地对待朝廷命官?秦致珩,你这是在造反!”

太子依然保持着微笑的表情:“曹大人,你很快就会见到父皇了。”

皇帝依然在骊山行宫里等待长安传来的消息,李劭卿站在他身边,半身甲胄,长剑在腰,整个大殿寂寂无声,每个人的神经都高度紧绷,等待一个成功……或者失败的消息。

时间仿佛刻意放缓,每一刻都变得难熬,山风吹进来杀伐后特有的血腥气息,一道尖利的声音划破长空:“陛下!恪勤伯已擒太子,正在往行宫而来!”

皇帝坐在殿中的龙椅上,右手紧紧握住扶手上的龙头,沉默了一会才回答:“给他们放行,让太子直接来见朕。”

然而比太子更早来到皇帝面前的却是曹德彰——穿了一身官袍,双手被反剪,头上的官帽斜带着摇摇欲坠,被人粗暴地从门口推了进来,踉跄了几步,一头栽倒在皇帝案前。

皇帝震惊地看着杵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的宠臣,失声道:“曹卿!是谁将你变成这样?”

太子的声音在殿外悠悠想起:“是儿臣。”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人已经走到了殿前,提步迈过了门坎,他穿了衮冕九章的玄色礼服,庄重地犹如赴一场最重要的约定。

皇帝终于明白,太子的确是叛变了,不仅是太子,甚至连他昔日所信任的所有人——那些年轻的文臣武将,甚至包括他亲手选中并信任的女婿,俱都已经投靠了新主。他坐在皇位上,但四周却站满了准备将他从皇位上拉下来的人。

他定了定神,挺直腰背,端正了自己的坐姿,身体微微前倾,将手臂放在了面前的龙案上:“太子来了。”

太子在殿中站定,直视面前这个垂垂老矣,却仍然不肯放松手中权位的帝王。他曾经也是一个英明的君主,铁腕治国,选贤用能。最后却败在了帝王的荣光里,在刚愎自用的路上越走越远,抛下了他曾经信任的忠臣良将,选了一批口蜜腹剑的佞臣长年侍奉在身边。

太子久久没有开口,皇帝便出言问道:“你是来让朕逊位吗,吾儿?”

太子动了动嘴唇:“不。”

他说着,提起袍服下摆跪了下去,从衣袖中取出一封奏折,举过头顶:“儿臣特来请父皇下旨,诛杀逆臣,还朝堂以清明。”

“哦?”皇帝微微冷笑,明知故问:“谁是逆臣?”

“内阁首辅,文渊阁大学士曹德彰,”太子语调铿锵道:“德彰之罪,历来多有朝臣弹劾,但其收揽通政司为私衙,本人又坐镇内阁,这些弹劾他的奏折有言语过激者,全部私下扣押。儿臣手上这一封,是已经被问斩的茅绍均于广西所著,千里迢迢送到儿臣手上的。”

然而皇帝并不接那封折子,只道:“折子上都说了些什么,你直接告诉朕吧。”

“父皇明察,儿臣所言,无一不真,无一不实。”太子依然将那封折子举过头顶,道:“曹德彰为政期间,纳边塞将士之贿,谋害无过之将,借刀杀延绥总兵赵东池,使其枉背叛乱之罪,是为罪一。”

他说着,已经死在记忆里的一桩桩旧事纷纷揭起,那些很久都不敢回忆的往昔,竟然依旧是面目如新的模样,安稳藏在心底的某个角落,等待这个最后的时机。

“揽吏部之权,近至天子脚下,远至边陲极北,纵州县小吏,亦货其官,中饱私囊。纵容广西乱臣徐雪松,谋黄金千两,隔天子圣听,终至广西大乱,兵士自伐,是为二。”

太子越说,声音渐渐高扬了起来,长安朝堂中已经沉积了太多太多的不平事,那些本应御敌于国门之外的英勇将士,全部因为一个人的一己私欲,死在了自己人的刀剑下。

“阴制谏官,使言臣不敢言;私扣奏折,使急事不得理。恪勤伯曾在广西乱平后,觉察军中有人私通倭国,遂四奏父皇,父皇却一封未得见,皆是曹德彰所为,是为三。”

皇帝沉默着听他说出口的每一条罪状,仔细打量这个他这个无比熟悉,却又忽然陌生的儿子。这个奏折他藏了多久?这些罪状他收集了多久?这一天他又等了多久?

“妒贤嫉能,逐能臣出朝,陷边将之忠,为一己私欲,害卫国公父子,使帝国痛失良将,是为四。”

“身为前朝臣,却结交内侍,奉迎宫妃,祸乱内廷,扰皇后之政,乱六宫之宁,是为五。”

他一条条地说着,越说情绪便越激动,不由得抬头,目光狠狠戳向地上那个瑟瑟发抖的人。

“父皇明鉴,曹德彰无丞相之名,却有摄政之实,居庙堂之高,却无分君上忧心,反而使天下知有曹党,不知父皇,坏祖宗成法,简直罪大恶极。不诛此贼,难安百官之心,难安百姓之心,难安天下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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