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清晨


  梦中是个冬日的清晨。

  空中满是清寒气。

  天色灰蒙蒙的,  带着点惨白,雪粒子簌簌而下,冷风吹过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朱墙黛瓦,  宽敞的宫道上,积攒了厚厚一层雪,  白得纯粹,  折射着瓦片上琉璃的泠泠清光。

  她有些冷,  缩在角落里,靠着巍峨高耸的朱墙,把自己团成小小一只,弯着腿,小下巴搁在膝盖上,打了个哈欠。

  即使是在梦中,  她也还是想睡觉。

  秦小猫儿想着想着,  慢慢阖上眼。

  乌黑的长睫沾了雪粒子,  冰冰凉凉的,化成湿漉漉的雪水,顺着眉眼流下,小脸儿上脏兮兮的,整个人显得有些狼狈。

  虽然这个地方很漂亮,  可是她并不喜欢,因为太冷了,冷得她牙齿打颤。

  这是云州从未有过的寒凉,小猫儿有些陌生。

  她想赶紧醒过来。

  让漂亮哥哥抱抱她,  钻到漂亮哥哥的软被里,  扯着漂亮哥哥的头发玩儿。漂亮哥哥的长发软软的,  乌黑蓬松,  抓起来很舒服。

  秦晚妆的意识昏昏沉沉的,好像陷进了无边的泥沼,无论如何挣扎都爬不出来,迷迷糊糊间,她听见尖细的响音。

  “殿下,是个姑娘。”

  嘶嘶哑哑的声音,断断续续飘到她耳朵里。

  唔,是谁呀。

  秦晚妆迷迷糊糊的,抬起小脑袋,往前瞧了瞧,望见个小太监,小太监身前立着个漂漂亮亮的神仙哥哥。

  神仙哥哥撑着伞,清瘦瓷白的指节搭在梨木伞柄上,穿着素白的衣裳,披了件水蓝氅衣。

  他生了副绝佳的骨相,无论如何看都漂亮得耀眼,眉目间温温柔柔的。

  他年纪不大,面容尚且青涩,瞧见宫墙角缩着的小姑娘,他走过来,微微抬起伞檐,露出那双藏了潋滟春光的眸子,漂亮得让天地失色。                        

                            

  他说:“姑娘瞧着眼熟。”

  “孤先前应当见过你。”

  他倾伞,帮小猫儿挡住风雪,眸子里难得划过些纯粹的稚气,他有些好奇:“你叫什么名字。”

  是漂亮哥哥呀。

  不知为何,几乎在瞬间,小猫儿就认出了她的漂亮哥哥。

  她想伸出手,让她的漂亮哥哥抱她,再好好谴责一通漂亮哥哥。

  她、她当然是往往呀,是天底下最聪慧的好姑娘。

  她是要娶漂亮哥哥的人,漂亮哥哥往后是她的新娘子呐。

  梦里的漂亮哥哥为何不认得她呀。

  气死啦。

  她正欲开口,却发现自己压根儿发不出什么声音,恍恍惚惚间,她听见一个细细弱弱的嗓音,像是从自己口中发出来的一样。

  她说:“我叫阿桥。”

  软软糯糯的,带着点轻微的颤抖,像奶猫儿叫。

  黎春九年十二月,大雪漫天。

  

  “然后呢。”少年人拿着木梳,帮小姑娘梳着长发,垂眸,心里掀起些复杂的情绪,既欢愉又酸涩。

  他阖上眼睛,静默良久,才压下这些纷乱的思绪,再睁开眼时,又是温温柔柔的模样,他问小猫儿,“往往还瞧见了什么。”

  “然后我就醒了呀。”小猫儿缩在她的漂亮哥哥怀里,小指勾着鹤声柔软的长发,嗓音绵绵软软的,“漂亮哥哥,我就是阿桥,对不对。”

  “我、我小时候同漂亮哥哥见过的,只是我忘记了。”

  小猫儿的嗓音闷闷的,有些不开心,小下巴搁在鹤声肩上,露出尖尖的小牙,想咬人。

  可恶哇。

  先前那个坏人说的,漂亮哥哥为阿桥摘花刺绣的事,她悉数都记不起了。

  鹤声静默半晌,有些恍惚。                        

                            

  他最近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也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这两个字落在他心里,同他在在民间流亡了数年,早已没入他的血肉,成了块难以磨灭的碑。

  烛火晃荡间,鹤声清清润润的声音落下来,他眼尾带了些殷红,如胭脂散粒般。

  “是,往往就是阿桥。”

  他说着,心里的情绪如翻江倒海般。

  他既愿他的小小姑娘能记起从前所有事,再走近他一些;又唯恐她记起从前的事,他害怕小姑娘想起他曾经的所有怯懦与不堪,惶恐小姑娘眼里的嫌恶。

  “往往。”少年人冰冰凉凉的指尖抚上小猫儿的眉眼,压下心里的酸涩,“往往若是记不起,也无妨碍。”

  秦小猫儿耳尖竖起,觉察到漂亮哥哥不开心,从鹤声怀里爬起来,软乎乎的小爪子握住鹤声的手,小猫儿扬着小下巴,眸子亮晶晶的:“漂亮哥哥,我、我能记起的。”

  “我做梦总是能梦到呢。”

  “先前我发病时,也梦到漂亮哥哥了。”小猫儿歪了歪小脑袋,想了想,细声细语的,有些愧疚,“虽然我那时认不大出来,但是我现下能一眼认出漂亮哥哥呢。”

  “漂亮哥哥。”小猫儿软软的小手挠了挠他的掌心,“你得相信我呀,我定然能记起来的。”

  鹤声瞧着她,犹豫了许久,才轻声笑笑:“好。”

  

  枝叶招摇。

  廊下,小猫儿趴在小桌上,半阖着眼,尖尖的小牙咬上软软的葡萄肉,酸酸甜甜的汁水沾到唇上。

  稻玉跪坐在她边上,给小猫儿打着扇子,唯恐她中了暑气,又着人去拿了冰;十三瞧了瞧小猫儿,笑着给她沏甜茶。

  竹帘顺着廊檐悬下来。                        

                            

  秦晚妆坐在小椅上,扬起小下巴,娇声娇气的,问竹帘外的人:“你是谁呀。”

  秦镶立于庭中,顶着灼热的日头,热汗顺着脖颈流下来,他皱着眉,有些不悦,抬脚想往廊下走,却被拦住了。

  十三掀开竹帘出来,平静道:“公子,我家姑娘在问你话。”

  十三素日里同小猫儿说话都是温温柔柔的,声音好听得像晨时雀鸟的清啼,清清脆脆的,现下的声音却淬了寒,清清冷冷,秦小猫儿听着,眨了眨眼,又忍不住欢喜。

  无论什么时候,十三姐姐说话同仙女娘娘一样呐。

  小猫儿连忙附和:“是呀是呀,我在问你话呢,你是谁呀。”

  秦镶看见十三,被惊艳了一瞬,听到小猫儿的话,脸色又倏地难看下来,他沉声道:“我是你二哥。”

  “二哥——”

  秦晚妆轻声喃喃,想了想,又恹恹缩下去,有些不开心,趴在小桌上,贴着冰冰凉凉的木桌:“我没有二哥呀。”

  哼,坏人。

  她想起来了呢,上次这个什么二哥来过府里,阿兄见着他很不高兴呢。上次在后院,他也跟着那个老坏人,可见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是好东西,那就是坏东西。

  阿兄瞧见这个坏东西,定然还要不开心。

  小猫儿不想让她的兄长不开心,扯了扯稻玉的袖子,嗓音软绵绵的:“稻玉姐姐,我只有阿兄呀,并没有什么二哥呢,他是坏人,把他赶出去吧。”

  “秦晚妆!”

  秦镶脸色挂不住,面红耳赤,气急败坏,声音忽地拔高:“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一个小傻子,不过是秦湫拿来逗趣的玩意儿,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这是秦湫的府邸,他亦是我的长兄,我凭什么来不得。”                        

                            

  秦小猫儿被吓了一跳,缩了缩小脑袋。

  难得有人直呼她的全名呢,往常,哪怕阿兄再生气,也只是叫她秦往往呀。

  这个坏人,真的很没有礼貌。

  “你胡说八道——”

  小猫儿想着想着,愈发生气,拍桌站起来:“谁是小傻子,我才不是,我自然是天底下顶顶聪慧的姑娘,你不要凭空污蔑。”

  “这是阿兄的府邸,自然也是我的府邸,我讨厌你,自然可以把你赶出去呀。”小猫儿同他理论。

  “你很不讲道理。”

  “你个坏人。”

  “贼、贼王八。”

  小猫儿气得小脸儿通红,几个骂词翻来覆去地滚。

  “你——”

  秦镶无论如何,也在京师当了那么多年的相府公子,秦湫不在,他就是府里唯一的男儿郎,惯来被长辈们如珠似玉捧在手心里,哪里受过这样的气。

  秦镶气得胸腔颤抖,脸刷得黑了,大跨步想把里面的小猫儿捉出来。

  弯刀横在胸前,在日头下闪着泠泠的寒光。

  十三单手握刀,眉目淡薄:“你想死?”

  稻玉手里的短刀还未拔出,就瞧见十三的动作,微微讶异,眉眼舒展,温温柔柔笑了。

  弯刀老旧,刀鞘处有些磨损,刀尖却锋利,仿佛轻轻一割,就能划开一个人的脖颈。

  秦镶脑海一阵空白,腿有些软,咽了口口水,色厉内荏道:“放肆,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小婢女——”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膝弯剧痛,他猛地跪倒在地上,双目通红,他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十三,咬牙道:“下贱东西,你找死。”

  “二公子。”

  温柔疏淡的声音落在院子里。                        

                            

  绛红长袍松松散散的,林岱岫慢条斯理走过来,目光落在秦镶身上,轻笑出声:“二公子何必发这么大的火气。”

  秦镶看见林岱岫,有些错愕。

  他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整了整衣装,强行挤出一抹笑,作了个揖,又成了温文儒雅的模样:“少师大人,您为何会在此处。”

  “您是来找我长兄的?”

  “几年前,我在宫里遥遥见过少师大人几面,大人倚马千言,我深感敬佩,久来一直盼着能再见您几次,不料等到了您辞官的消息。”

  林岱岫瞧着他,笑:“二公子抬举了,我现下不过是个教书先生罢了。”

  秦镶走到他身边,变脸一样,换上一副斯文的模样:“大人高才,留在云州教书实在可惜。您是来找我长兄的?我为您引见。”

  “不,我不找他。”林岱岫摇摇头,走到竹帘外,屈指轻轻叩了叩早已大开的帘子,“秦往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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