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那时候,秦不闻还未封“长安王”。

说到底,还只是功绩斐然的将军秦不闻。

那晚,百姓披麻戴孝,灯火彻夜,家家户户闭了门窗。

闷热的夏夜,季君皎听到了不知何处传来的蝉鸣。

一声一声,恍若要将这浓夜撕碎,又好像要融进这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季君皎乘着快马,飞奔入城。

国丧已然开始,若是抬眼往紫禁城的方向看去,便能看见烛火鼎沸,恍若白昼。

季君皎听到了恸哭与哀乐,皆是从紫禁城中传出来的,响彻云霄。

先帝驾崩了。

京城即将面临的,是一场腥风血雨的夺位之战。

在这场丧仪中,也不知有多少人是惺惺作态,临场做戏,就连泪水也不带几分真心。

山雨欲来,今晚的月色也被乌云笼罩了。

朔风阵阵,季君皎坐在马上,也不觉沁了一层薄汗。

去紫禁城的路上途经将军府,季君皎听到了秦不闻的府中传来的丝竹管乐,靡靡之音。

隔着青墙,季君皎听到了府中传来的许多女子的娇笑声,浑然不知天地为何物!

季君皎皱眉,气愤不已。

满朝文武皆知,秦不闻父母过世,是先帝仁慈,将其养在身边,竟是比太子还要上心几分的。

担心秦不闻无依无靠,朝堂无势。

先帝御驾亲征时,便带了秦不闻一同北伐征战,这才赢下战功赫赫,声名远播。

朝堂之上,也才有了秦不闻的立足之地。

先帝对秦不闻的好,哪怕是寻常百姓也是看在眼里的。

可如今先帝殡天,秦不闻不去殡宫不说,竟然还在府上这般荒淫无度!

简直荒唐!

季君皎紧了紧手上的缰绳,夹了夹马腹,继续前进。

再往前走不远,便到了紫禁城外围,曜云律例规定不可在此处打马。

季君皎交了马匹,往前走去。

夏夜闷沉,季君皎走得急,腰间禁步声音清脆,却在这夏夜显得格外聒噪。

蝉鸣不止。

紫禁城内的恸哭与乐声越来越近。

——季君皎就是在那里见到秦不闻的。

少年似乎喝醉了酒。

走路摇摇晃晃的,他嘴里哼唱着什么,因为醉了酒,没什么调子。

季君皎眉头紧皱,那气愤悲慨的心绪也不觉达到顶峰。

秦不闻哼唱着歌谣,跌跌撞撞地往回走着,一身黑金色的长袍猎猎,却衬得他有些羸弱了。

【月亮明皎皎呀,星星闪闪烁。】

【夜晚冷冰冰呀,美梦陪伴我。】

断断续续,后面的歌谣,季君皎分辨不出。

秦不闻看见他了。

季君皎站在原地没动,便见秦不闻笑着,朝他走来。

他走得歪歪斜斜的,不知是喝了多少酒。

他在季君皎面前站定,一双眼睛红得发烫。

——不知是喝酒的缘故,还是哭过。

季君皎以为应当是前者。

“太傅大人?”秦不闻歪了歪头,嘴角笑意不减,“你回来了呀?”

季君皎抿唇,他稍稍向后退了一步,微微欠身:“下官见过秦将军。”

秦不闻摆摆手,笑容迷乱。

他似乎只是稍稍晃了晃脑袋,便有眼泪从眼眶滚落下来。

——但他还是笑着的,似乎没有什么悲伤。

“啊,太傅大人是要去殡宫吗?”秦不闻突然发问。

季君皎蹙眉,沉声道:“是。”

秦不闻便点了点头,让开了路:“那还是太傅大人的事比较着急。”

季君皎本不欲与秦不闻多加交谈的。

——他这十多年里,从未见过这般行迹荒唐之人,忘恩负义,穷奢极欲!

但是……

季君皎又听到了紫禁城中传来的乐声。

他突然想起,先帝在世时,是很喜欢秦不闻的。

终归是于心不忍,季君皎面向秦不闻,正色道:“秦将军应该去皇宫,为陛下守孝才是。”

哪怕先帝从未说过,但旁人都能看出,先帝是将秦不闻当做亲生孩子培养的。

像是没听懂季君皎的话。

眼前的少年懵懂无知地歪歪头,那眼泪便顺着眼眶,流过鼻梁,斜斜地滚落下来。

夏夜炎热,少年却穿了一件长袍,戴了护甲,遮住了手腕。

“守孝?”他的声音里满是酒气,荒唐至极。

季君皎抿唇:“是,先皇在世时,对秦将军照顾有加,秦将军应当为陛下守孝才是。”

他看到,眼前的少年眨了眨眼。

似有雾气蒸腾,迷了秦不闻的眼睛。

——季君皎甚至在他的眼中,看到了类似于委屈的情绪。

“对啊,”少年声音闷沉委屈,不知为何,听得人鼻酸,“老头子对我很好的。”

“我想去见他的……”

后面一句话,季君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他眉头紧皱,身姿笔挺:“秦将军,你难道一点都不感念陛下的栽培之情吗?陛下为了你挡下许多流言蜚语,你分明知晓,却全然不知感恩吗!?”

羔羊跪乳,乌鸦反哺,哪怕是最简单的兽禽也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

而秦不闻却全然不顾,甚至比蛇蝎还要冷血!

少年抬眸,睫毛都是湿的。

那时候季君皎极少喝酒,不清楚人喝醉了酒,是不是会不自觉地流眼泪。

“我想见他……”

这一次,季君皎听清了。

他微微愣神,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少年像是无措的孩子,与众朝臣面前那般高傲自负的模样全然不同。

季君皎分明记得,班师回朝那日,少年高坐骏马之上,是比那时的先皇还要张扬几分的。

而如今,他却只是慌张地用手比量着,一遍一遍地说着:“我想见他……”

“我想见他……”

可是……

可是……

可是什么呢?

秦不闻喝醉了酒,像是有一团棉花堵在喉头,闷得发沉。

“能不能……就让我去见他一面……”

“一面也好啊……”

“我想见他……”

少年终于没了依仗。

秦不闻的小老头,再也不要她了。

“为什么你们都可以见他……”

太刻薄了啊,小老头。

少年恶狠狠地瞪着季君皎,像是憎恨,又像是嫉妒。

季君皎张张嘴:“秦……”

“公子?”一道婉转的声音,将季君皎从记忆中拉回。

他微微蹙眉,看向门外。

门外有一个人影,应当是那位阿苑姑娘。

“何事?”季君皎声音冷清。

“公子,您还没睡呀?阿苑准备了一些莲子汤,公子要喝吗?”

季君皎嗓音清雅疏离:“不必了,在下不喜欢莲子。”

“公子,”门外的人并未离开,声音似乎带了些颤音,“您是不是厌烦阿苑了?”

季君皎皱眉,微微阖眼,心口处升腾起几分烦躁。

——果然,他还是不太擅长与女子交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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