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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五四章 月落(中)


  夕阳西下,寒风吹拂着营帐的布幔,呼啦啦作响。

  王珣的兵马已经退去,司马道子到来之后,他们已经后撤十余里外休整。今晚,他们就要退回京城了。北府军全军于山头周围就地驻扎休整,埋葬死者,安顿伤员。

  山顶大帐之中,一堆篝火跳跃闪动着,照着火堆旁坐着的谢玄和李徽两人。

  两人面前摆着一个简单的小木几,上面摆着两个酒盅和一壶酒,除此,再无他物。

  两人已经喝了几杯酒,李徽从徐州带来的酒浓烈醇香,滋味甚美,那是大晋徐州出了名的物产。当年桓温曾言:徐州酒可饮,兵可用,除此无他。那既说明徐州之地贫瘠之极,除了悍民可入军,美酒可饮之外,便再无其他的优势了。诚然,当年的徐州确实如此,但如今的徐州可早已不复当年。

  对饮了数杯之后,见谢玄又将满杯酒送到口边时,李徽微笑开口。

  “谢兄,慢些饮。此酒甚烈,恐伤身体。”

  谢玄微笑道:“你认为,我还需要在意伤身这件事么?”

  李徽一愣,叹息道:“确实是没有必要了。哎,谢兄,我心中甚为痛心,宛如刀割一般疼痛。贼老天不开眼,何至降下噩运于谢兄身上,真是不公啊。”

  谢玄喝了酒,将身上的披风裹紧,伸出苍白枯瘦的手在火焰上方烘烤。

  “弘度,世上的事情其实都是公平的,老天并无不公。想我谢玄这一生,也做了许多大事。荣华富贵,功名荣耀也都得了,三十多年来,日子过的潇洒自在,纵情欢乐。昔年霍去病只活了二十多岁,不掩其光芒。我虽同他不能比,但也不能说一事无成。今日我将死去,不能说毫无遗憾,但却也足以释怀。人生短暂,我不过先走一步罢了。”

  李徽轻声道:“谢兄豁达,看淡生死,令人敬佩。我只是,心中难以自抑。”

  谢玄微笑道:“弘度也是豁达之人,弘度有今日,也是将生死看淡之后拼搏而来的。你比我更明白一些道理。我所遗憾的是,我还有许多事想做,四叔交代我的事情我还没有完成,我去泉下恐很难面对他。”

  李徽轻声道:“四叔不会怪你的,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放眼天下,谁可同谢兄比肩?”

  谢玄微笑道:“你呢?”

  李徽摇头道:“我岂能同谢兄相比。差的太远了。”

  谢玄摇头微笑道:“确实差的太远,不过,是我差你差的太远了。弘度,说实话,我挺羡慕你的。”

  李徽端起酒壶斟酒,苦笑道:“谢兄羡慕我?这话可教人听不懂。只有别人羡慕你的份,你怎么羡慕他人。”

  谢玄轻声道:“我羡慕你的谋略才能,羡慕你能做你想做的事情。虽然,你我意见常有分歧,你做的事,我也不尽认同,但不得不承认,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只管向着那目标前进,而不必顾忌其他。我羡慕你的便是这份决绝和果断。而我,则常常为各种缘由所累,也无法施展手脚。”

  李徽轻声道:“谢兄,我并非有什么远大的目标,我一直以来只有一个想法,那便是活下去。谢兄自然不明白我们这些人的想法,寒门子弟考虑的很简单,活下去便是最终的追求。光是这一点,便已经不易了。时至今日,目标还是如此。只不过,除了自己活下去,我还希望让更多的人活下去罢了。”

  谢玄微微点头,轻声道:“其实我们没什么不同,都是为了活下去。”

  李徽摇头道:“当然不同。你们想要的可不是活下去的问题。你们要的是维护大晋的格局,维持权力和利益,让你们永远掌控他人生死,垄断利益。从根本上而言,和我们想要的不同。”

  谢玄沉声道:“确实不同。弘度,其实你想要的更多,比我们要的还多。我有些话一直想问你,现在我快要死了,我可以畅所欲言向你询问么?”

  李徽道:“谢兄请说便是。”

  谢玄静静的看着李徽,沉吟片刻,轻声道:“弘度,你……今后会起兵……夺了大晋的天下是么?”

  李徽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谢玄见状,呵呵笑道:“看来确实是如此了。四叔看人向来不会走眼,他说过,你将来必反大晋。他说,从你进京不久,谈及世家大阀对寒门不公,谈及九品中正制的不公的时候,他便察觉了。你想要颠覆这一切,你有反骨,也有反心,将来必然背叛。果然如此。”

  李徽缓缓道:“谢兄,这样的问题,我不知如何向你解释。谢兄,你我处境不同,想法也自不同。我不认为追求更多人的生活美好,便是所谓的反骨。我也从未效忠过谁,更没有所谓的背叛。”

  谢玄道:“你乃大晋子民,有反叛朝廷之心,难道不是背叛?”

  李徽沉声道:“谢兄,我只问你,大晋南渡数十年来,可曾有过一天安稳的时光?百姓们可有过安稳日子?子民有效忠朝廷之责,朝廷有无庇佑百姓之责?你认为大晋朝廷做到了么?”

  谢玄皱眉道:“也许没有做到,但这不是背叛的理由。”

  李徽微笑道:“谢兄,站在你的角度确实如此。世家大族把持朝政权力,生活无忧。百姓供养着少数人,那少数人自然以为是理所当然。但对百姓而言,难道便应该过苦日子?”

  谢玄沉吟不语。半晌道:“那或许只是时间问题。假以时日,百姓便会过上好日子。四叔当政之时,天下不是太平的很么?百姓也不至于流离。正是那些有野心之人,背叛朝廷,才生大乱,搞得名不聊生。这不是朝廷的问题,是人的问题。”

  李徽微笑道:“问题在于,人的问题已经是普遍的问题。门阀大族执政看似公平,其实滋生了更多的倾轧,更多的利益纷争。这么多年来的实践已经证明了这是失败的,还需要再试下去么?华美的宫殿已经从内部腐朽。根基,廊柱,屋瓦全部都已经腐烂破碎了,也许推倒了重新建一座,才能保证庇护风雨,让住在里边的人不受风雨侵袭。”

  谢玄皱眉道:“可你又如何保证,新的宅子不会漏雨?”

  李徽沉声道:“没人会保证,但是总要一试。已然是淋了雨了,还能如何?已然是名不聊生了,还能坏到哪里去?”

  谢玄沉默片刻,沉声道:“那么如此一来,岂非对世家大族也不公平?他们失去了拥有的一切,难道便是应该?”

  李徽心中暗叹一声。谢玄这样的聪慧的受过良好教育的这个时代的佼佼者,其局限性也是如此明显,何况其他人。既得利益者永远都不会甘心放弃其所得,他们将这些视为不公平,未免有些太过可笑。

  “谢兄,权势和利益得之不义,必要失去。世家大族得来这些本就不公平,又怎么指望永远拥有下去。那才是最大的不公平。世家大族子弟靠着祖荫得到的特权,本就不是公平得来,怎能理所当然?寒门子弟难道便该子子孙孙的沉沦,沦为奴仆和贱民么?岂不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谢玄怔怔无语。他其实也知道这里边有不对劲的地方。但是,在大晋,这一切天经地义,他从来没有想过公平不公平的问题。李徽之言,令他心中荡起了涟漪。

  “呵呵,这种时候,我们谈论这些作甚?可真是好没意思。弘度,我们还是喝酒,聊些别的吧。”

  谢玄苦笑摇头,醒悟了过来。自己将死之人,谈论这些毫无意义。

  李徽笑道:“其实谈谈也没错,岂不闻‘朝闻道。夕死足矣。’。我和谢兄从未谈论过这些问题,是因为我们都害怕伤害对方。你我出身悬殊,谢兄又是善解人意之人,所以从不同我谈论这些。如今,倒是无所顾忌了。”

  谢玄点头道:“是啊。我心中还是看重你的。能让我谢玄二度结义之人,能让我悬心牵挂之人,唯有你弘度。”

  李徽道:“我何尝不是如此。”

  谢玄道:“我这个人,或许有各种不好的地方。但对人还是真诚的。”

  李徽笑道:“何止如此。谢兄可不知道,你就像是天上的太阳,所到之处,阳光普照,令人温煦。热情如火,真诚洒脱,风仪无双。此生能和谢兄结交,是我的荣幸。”

  谢玄眼神发亮,看着李徽道:“你当真这么认为么?”

  李徽点头道:“当然。犹记得谢兄前往居巢县见我的那一日,谢兄白马银盔,宛如天神一般。那场面,令我永远难以忘怀。我本生活在黑暗之中,是谢兄的到来,照亮了我的一切。”

  谢玄微微点头,轻叹道:“你能这么说,我很欣慰。可惜啊,我再也不能如那时一般了。”

  李徽沉默了。两人对坐无语,耳听冷风吹动帐幔,呼啦啦有声。帐门口,夕阳斜斜的照射进来,影子拉长,已经快到日落时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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