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问诘巧辩言

　　叶蓁站在舞台中央，表情平淡，心情平静。

　　她扫了一眼大桌旁坐着的几个人，正中间那位衣着华贵、面目清秀但明显带有沉郁的酒色之气的男子，应该就是郑瑛瑶之前在后厅提示过她的有容公主驸马了。

　　驸马旁边坐着四位幕僚，挺胸昂头站着的这位提问的，留着山羊胡，大概四十岁左右的年纪，看上去有几分精明，又有几分市侩。

　　其余的三个人形态各异，但脸上却都带着不屑和挑衅的神情。反倒是那位驸马，用兰花指拈着盘子里的水果悠闲地吃着，脸上挂着一个淡淡的微笑，好像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一般。

　　好，且听听他们能问出什么来。

　　“请讲。”叶蓁平伸出右手，礼貌地说道。

　　山羊胡幕僚抚着他稀松的胡子，拉长了语调说道：“真真姑娘客气了。在下不过有三个问题想请教：第一个，姑娘所唱的曲子，非乐府，非诗经，非唱词，也不是永安的里巷谣曲，那请问姑娘的曲子源自何处？据我所知，大虞几位著名的曲调大家，都不曾做过这样的曲子，莫非是姑娘自己做的？“

　　倘若叶蓁答不出曲子的出处，或者承认是自己所做，这位幕僚就可以施施然抛出下一个问题了。在这个幕僚心里，他认定叶蓁年纪轻轻，断然不可能有这样的曲调造诣。如果不是花重金买来，那便很有可能是从宫中教坊司外流出来的。无论是哪一点，都够叶蓁喝一壶的了。

　　叶蓁笑道：“这位客官，你这可不是一个问题，明明是两个啊。”

　　众宾客一愣，随即发出低声的议论和笑语。云楚也微微笑起来，这个叶蓁还是一贯的牙尖嘴利，都什么时候了还要逞口舌之利？但看她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他便仍旧安坐在原位。

　　山羊胡幕僚脸微微一红，心里有几分着恼，但碍于面子只好默不作声。

　　“不过我也可以都回答你的，”叶蓁笑道，“这曲子不是我做的，是几位我家乡的大师所做。我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

　　她承认得很痛快，也没有丝毫隐瞒，说的都是实话，没有半句虚言。

　　然而山羊胡幕僚却是半点不信，追问道：“姑娘家乡何处？大师名讳几何？”

　　叶蓁道：“客官这算是第二个问题么？”

　　山羊胡幕僚一愣，心想我这提问的节奏怎么被这个小姑娘给带跑了呢，他明明要问的不是这些啊。可是他心里还是很想知道，索性点了点头。

　　叶蓁笑道：“这位客官，这个问题显然和小女子在骊烟阁献歌没有什么关系，都是我的私事，我本可以不回答你。但也不妨告诉你，我的家乡离大虞很远，想必这位客官一辈子也不可能去到那里。至于大师们的名讳，说出来这里也没人知道，不说也罢。”

　　众宾客的议论声更加响亮，就像开了锅的粥。

　　如果说山羊胡的第一个问题还算是个问题的话，第二个问题着实有些不妥了，在公开场合问这种私隐，即便是在大虞，也是不礼貌的，叶蓁完全可以不予作答。但叶蓁坦然相告，虽然说了等于没说，但此时山羊胡幕僚已然落了下风。

　　在宾客们的议论之中，山羊胡幕僚有些站不住了，但还是硬挺着说道：“既然真真姑娘并非大虞人，想必对我们大虞的规矩不甚了了。即使是乐坊青楼，所歌所演也不能师出无名，来历不明的东西，又怎么能呈现于人前，贻笑大方呢？”

　　这个苛责的确是很严厉了。他的意思是说，叶蓁唱的曲子名不正则言不顺，没有资格在乐坊演出。

　　这是要封杀叶蓁啊。

　　可是一介小小的幕僚，又有什么资格封杀刚刚成名的永安第一歌姬呢？但如果大部分宾客都这么认为的话，以后骊烟阁可就真的要偃旗息鼓了。

　　宾客中也就此高声发表起意见来。

　　“是啊，我们大虞人才辈出，好歌好曲无数。即便是历朝历代的曲调，也都源自于经史子集，名家手笔。”

　　“若是真真姑娘不能说出详细的出处，恐怕以后我等不敢再光顾骊烟阁了。万一是教坊司流出来的，那可是欺君之罪。”

　　“在下倒觉得不必苛求。真真姑娘既然是来自外邦，那定然有和大虞不同的民俗风情，我等为何不能从善如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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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蓁一直保持着节制的笑容，等大家的议论声稍稍平息，她这才说道：“真真虽然并非大虞人，但若论起血脉来，可以说是和大虞一脉相承的。而且大虞兼容并包，百花齐放，我相信对于新鲜曲谱的接受，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罢？”

　　的确，大虞坊间也传唱着很多胡曲，曲调比叶蓁演唱的这些歌更加充满异域风情，甚至很多乐坊还有胡人歌姬，相比之下叶蓁这些古风盎然的曲子真的不算另类。

　　叶蓁心里偷偷想着，我还没唱流行歌曲呢，到时候你们再惊讶也不迟啊。

　　大多数宾客听了之后，不禁赞同地点了点头。

　　叶蓁接着说道：“至于曲谱的来源，有句话说得好，如果你喜欢吃一只鸡蛋，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这个鸡蛋到底是哪只母鸡下的呢？”

　　众宾客一愣，随即哄堂大笑。云楚的笑意更加浓了，这么奇特的比喻，估计也只有她能说得出来了吧？

　　“……请各位好好想一想，诗经也好，乐府也罢，传到今日，有谁还能确切地一一说出它们当初的作者究竟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叶蓁眼神晶亮，环视着厅堂里的宾客。

　　大家默然片刻。的确，很多名作传至今日早已散佚，能保留下来就不容易，又有谁能知道原作者到底是谁呢。

　　“就连圣人学问、佛道典籍传到今时今日，也无法言之凿凿说，某一句某一篇必定是何人在何时所做。更何况一首曲谱呢？”叶蓁总结道，“身为乐坊歌姬，我应该做的就是将这些经典继续唱下去、传承下去，让大家都欣赏到它们的美好，我觉得这才是每位乐坊的宾客应该关注的事情啊。”

　　“说得好——！”云楚不禁在二楼发出了一声振聋发聩的叫好声。

　　随即楼上楼下的宾客们也都轰然叫好，更加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山羊胡幕僚身子晃了晃，颓然坐在了椅子之上，气势全无了。其他几位幕僚也张口结舌，夏原良的笑意早就凝固在了脸上，一双眼睛在略微浮肿的眼泡里散发出冷漠的光芒，看上去毫无刚才的闲适和潇洒。

　　云澈一直小心翼翼地听着叶蓁的话，双手的手心都攥出汗水来。而听到此时，他才松了一大口气，在幂篱里露出了微笑。

　　其实他听得出来，叶蓁的回答虽然字字铿锵、落地有声，但其实有些顾左右而言他，并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但那又有什么要紧？在他听来，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请问，您还有别的问题吗？”叶蓁微笑着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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