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金陵老妪悲声
第二日,在王暨的带领下,护送灵柩的队伍便再度出发了。
这一次队伍走的依旧是水路,但比起前一天,已有了万全的准备。大船一共有三只,每只大船上又备好了若干小舟。即便三艘大船都出了事,小舟也足够将船上的人送到岸边了。
不过这一次,没有任何意外发生。沿着通济渠一路南下,不到四天便抵达了淮水。从淮水转入山阳渎,又用了一天多的时间,便驶入了长江。
望着那宽阔的水面,陆羽的愁绪依然难以开解。他想起了王斓的母亲,那位温婉的妇人得知这样的噩耗后,不知会有怎样的悲恸。还有武婆婆,那将自己的孙女视作掌上明珠的老人,又该怎样承受这样的打击呢?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向身旁的王暨问道:“王叔父,叔母和婆婆可还好吗?”
过了这些日子,王暨的情绪也多少平复了一些。至少从表面上看,他已然变回了往日里那个谦和敦厚、不苟言笑的男子。
听了陆羽的话,他缓缓地摇摇头:“家里的事我也不清楚,当日我是在山东做生意,所以才能那么快赶到汴州。”
但他接着又说道:“不过家信中说,内人已经病倒了。至于我母亲是否有恙,倒是还没什么消息。”
一听这话,陆羽顿时像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来,再也提不起半点精神。
不多时,水流渐趋平缓,金陵渡口出现在了人们视线的尽头。
渡口的平台上整齐地站着一队人,尽着缟素。往日热闹的渡口,此时却一艘船都没有,尽显凄凉。
船只渐渐驶近,没有一个人出声呼喊,只是微微颔首,用眼神与动作相互示意。
转眼间,三艘大船便靠了岸。人们默默地将棺椁抬下船,摆在了人群的中央。
理了理衣袍,陆羽随着人群走下了船。他刚一下船,一道人影便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
瞧见来人的模样,陆羽的眼圈顿时红了。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双目通红、满头白发的武灵娇。
两年前,武灵娇还找不出几根银色,而如今却是满头的雪白。她那双眼睛遍布血丝,不知已流了多少泪。
面对着老人的目光,陆羽无言以对,只说了声:“武婆婆……”便哽在了那里。
武灵娇则一语不发,抬起手掌重重地扇到了陆羽的脸上。这一掌甚至用上了内力,陆羽的半边脸顿时肿了起来,鲜血也从嘴角溢出。
而武灵娇丝毫没有罢手的意思,她又轮起另一只手掌,扇到了陆羽的另一边脸上。而后双手轮番挥出,狂风暴雨般地落到了陆羽的脸上。
而陆羽则咬着牙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见此情形,人们愣了片刻,然后才回过神,纷纷冲上前来,抓住武灵娇的胳膊将她向旁拖去。
“放开我!放开我!”武灵娇一边喊着,一边拳打脚踢。虽说她此时出手全无章法,但内力在身,所以一番踢打之下,不少家丁都被她打得哀嚎倒地。
费了好大得劲,人们终于把她从陆羽的身前拉开。武灵娇奋力挣扎,直到有些力竭,才不甘地放弃了挣扎,气喘吁吁地停住不动。
“武婆婆,我对不起您……”陆羽脸颊肿得老高,嗓音已变得含混不清。一边说着,他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你别叫我!”武灵娇厉声吼道,“斓儿为了救你死了,你怎么还好好活着?居然还好意思来见我?滚!马上滚!”
“不,婆婆我不走。”陆羽将头摇成了拨浪鼓,“王斓妹子为我而死,我要为她守丧。”
“谁用你虚情假意?谁用你虚情假意?”武灵娇挣扎着冲到了陆羽的身边,冲着他的腿踹了好几脚,才又被人们拉开。
“婆婆,”陆羽等她稍稍平静了些,才又开口道,“不管您同不同意,我都要为斓妹守丧。这是我唯一能补偿她的事了,我一定要做到!”
“好,好啊!”武灵娇有些虚弱地喘着气,用手指颤抖着指向陆羽,“你要守就守吧!走!我们都走!让他一个人跟在后面!”
说着便拨开众人,朝着远处走去。
人们起初有些犹豫,但武灵娇见他们迟疑,便又叫骂了起来。人们这才无奈地摇摇头,跟上了武灵娇的脚步。
很快,人群便如潮水般散去,只留下了陆羽一个。
陆羽怕武灵娇动怒,于是等人们都已离去后,才敢举步动身。
两侧的脸都如火烧般发烫,眼泪也不由自主地往下流。陆羽用衣袖胡乱地一抹,便不再去管它。
他的右腿被武灵娇踢了好几脚,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其它的人们则在武灵娇的带领下刻意加快了脚步,没多久便将陆羽远远地抛到了后面。
陆羽不去看他们,只是拖着瘸了的腿不断地向前、向前……
等他走到金陵城门之时,太阳已经渐渐西沉了。守城的士兵正要关门,就见陆羽一瘸一拐地从远处蹭了过来。
一个士兵见陆羽瘸着腿,嘴角还有血迹,便想上前盘问。但另一个老兵伸手拉住了他,摇摇头说:“别问了,一看那就是个伤心人,何必讨人厌呢?”
士兵盯着陆羽犹豫了片刻,最终接受了老兵的建议,默默地让开路,瞧着陆羽踱进了城门。
傍晚时分,喧嚷的街道早已安静了下来。一阵阵寒风在屋宇间穿梭,将陆羽的衣袍扯得东摇西荡。
王家的位置他还依稀记得,沿着熟悉又陌生的道路向前走着,走了不知多久,王家的府门才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之中。
门口已然挂起了惨白的布带,被风吹得上下起伏,摇曳不休。悲戚的哀乐从院中传出,凄凉哀恸,经久不绝。
门口守门的家丁见陆羽前来,先是显出了一丝怒意,但瞧着他那肿胀的脸、嘴角的血以及跛着的脚,脸上的怒意便减弱了些许。他们朝着陆羽微微点了点头,放他进了院门。
循着哀乐的方向,陆羽踉跄前行。沿途的人见到他,远远地便向两旁避开,免得把他撞倒。因为一路走来,陆羽已然筋疲力竭,短短几步路都走得七扭八歪。
终于,他瞧见了精心搭建的灵棚。与在洛阳时临时搭建的灵棚不同,此处的灵棚极尽奢华。红墙黑瓦,俨然是一幢巍峨的宫殿。
王斓的棺椁就摆在正中,扎好的纸人纸马整齐地排布在两旁,如众星捧月。
黑檀的灵位放在棺椁的正前方,上面刻着烫金的大字。
瞧见那金色的“王斓”两字,陆羽嘴角一咧,居然露出了笑容。旁边的家丁全都目瞪口呆,继而对他怒目而视。
但随后他们便看见,伴着笑容一起出现的,还有两行热泪。
一边流着泪,陆羽一边拖着伤腿来到了灵位的近前。他将手放到了灵位之上,轻轻地抚摸起了上面刻着的“王斓”二字。这本是极其失礼的举动,但众人都被陆羽身上的悲伤所感染,一时竟没有人去阻止。
陆羽的眼中亮起了晶莹的水光,他放开了灵位,手掌遥遥地探向王斓的棺椁,轻声道:“王斓妹子,你终于到家了。”
话音未落,一蓬血雨便从他口中喷出。他身子向后一仰,仰面摔到了地上。
他的内伤始终未愈,一路上都是靠着“送王斓回家”这个信念强撑着。此时见王斓的棺椁已安全抵达,再加上武灵娇的一顿拳脚,他便再也支撑不住,当即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度清醒时,已经是几天后的事了。
率先被他感知到的,是一股艾草的香气。那香气温和而又醇厚,不知不觉间便能让人的心绪安定下来。
紧跟着传来的,便是一道熟悉的声音:“陆公子怎么样了?”
一听到这声音,陆羽顿时坐起身来,高呼道:“王斓妹子,是你吗?”
然后才睁开了眼。
一张与王斓极为相似的脸顿时映入了他的眼中,然而与王斓相比,这张脸的神色却更显温婉。而她的小腹也高高隆起,显然是有着身孕。
而此时,听到陆羽的喊声,她与她身旁的丫鬟便都向他看去,露出了惊讶的目光。
陆羽也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讪讪地道:“原来是嫂夫人,实在抱歉,我听声音还以为是……”
说着,他又想起了王斓的音容笑貌,忍不住眼角发酸,险些流出泪来。
王蕙安慰地笑了笑:“小叔,别太自责,大家都知道,此事怪不得你。”
“嫂夫人不必劝我,”陆羽惨然一笑,“王斓妹子的死,我难辞其咎。”
屋中顿时沉默了下来,过了片刻,陆羽才说道:“我睡了多少天,没有错过下葬吧?”
王蕙摇摇头:“没有,今日便是下葬的日子,外面的车马正在准备呢。”
“好!那我去送她最后一程!”说着陆羽站起身来,急匆匆地披上外袍,便要向外奔去。
“小叔!”王蕙轻喝道,“不急在这片刻,你好好收拾一下再出来吧。”
见陆羽有些不耐,她又说道:“你看我现在这样子,难道想让我跟你着急吗?”
一听这话,陆羽才没了脾气,只能张开双手,让一旁的丫鬟帮他仔细地将衣袍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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